不知道从哪天开始,我时不时地感到,被什么困住了。这种被困住的感觉,几十年来挥之不去。
2018年,为了写《青春里》这个题材,我先后去过几家医院和康复机构。有次,在病区楼道的长椅上,一个中年男人不时打量我。当时我就意识到,我跟他应该同属世俗所谓的“正常人”。果然,他笑着说,他是画家,只是来这里戒酒,过度摄入酒精让他拿不稳画笔。我问他为何选择这里,他说之前也去过别的机构,比较之下,还是这里可爱。
此时整个楼道有许多病人,他们只是来回走动,行色匆匆,地板发出浅浅的轰鸣声,甚至有点像地铁站,只是没有目的地,他们走到尽头,自然折返,毫不犹豫。
这个画家是电影中朱朱的来源,这个场景,构成了我最初对青春里的设想,也许,它更像是一座“特殊学校”。
剧本出来之后,得到了饶晓志导演的共鸣,作为监制,他一直监督和保护着剧本的初衷。肖央看了剧本也很喜欢。华纳兄弟影业把《青春里》当作在中国参与制作的第一部真人电影。他们看到的不是异类的疯狂,而是普通人也会有的内心困境。
电影开拍第一天,就有肖央的重头戏,主人公何立为从医院逃出,在公司意外发现自己其实真的有病,原本的世界就此崩塌。这是电影中间的转折点,第一天就演,确实有些为难演员,但肖央完成表演后,我们都情不自禁鼓掌,他准确演出了那种被迷雾般层层困住的感觉。

我确实见到过一些病人,他们曾经逃走,但后来又一再回到医院。一次我问一个病人,你在这里多久,他说已经十二年,我完全震惊了,他又指着另一个刚离开的病友,说他已经十七年。这位大哥口齿清晰,用词考究,床头堆了很多书,曾经毕业于名牌大学,我说你挺正常啊,他却摇摇头,说情绪上来了还是不行,每次回家也不适应,呆两天就回到康复机构,“还是这里自在。”
也有的康复机构,因为常年托管一些精神病患,和附近的邻里关系紧张。一位院长告诉我,当地管理者说因为康复医院的存在,附近一点商业都不能发展,只能赶他们走。之后四处寻找新址,终于在远郊区,被一个养老院收留,结果临搬家前,养老院的家属联名反对接收,只能再找地方。院长说,即使流浪,也要带上那些病人——因为常年住院,他们其实已经有家难回。
电影的结尾,是主人公何立为在青春里生活十四年后,终于要离开的戏。一一与病友们拥抱告别,大门关上,何立为却并没有重获自由的轻松感。演完好几个小时,肖央整个人都不太好,缓不过来。那场戏后,医院的主场景就杀青了,整个建筑都开始进入新的规划改造。几年后,肖央给我发来视频,说他特意故地重游,发现这里已经成了公园,感慨万千。

也许正是有种共鸣感,很多演员很深地陷入角色之中。陈明昊在现场就刻意不跟肖央说话,因为他扮演的洪兆庆是何立为在戏中的主要对手,要有威慑力。在每次漫长的候场中,我常看见他默默在远处站着。肖央告诉我,有次刚演完戏有些疲惫,猛然发现陈明昊站在对面楼道,冷冷看他,惊得一身冷汗。
事实上,洪兆庆虽然权威,但他因为自身的“病耻感”,并不敢真的踏入社会,青春里依然是他的保护伞。何立为渴望打破那面墙,而洪兆庆用各种方法,砌高了那面墙。剧本中,他最终自杀,但电影拍完后,我们还是保留了他相对开放的结局。有很多我喜欢的台词,最终因为篇幅的原因删掉了,比如洪兆庆把自己比作狼,有他的存在羊群才能健康。何立为努力满足病友的愿望,遭到洪兆庆的激烈打压,他说他们就是应该活的像个鬼,就没人敢欺负了。洪兆庆始终悲观地认为,这种病无法避免被歧视,这也确实是很多病人的困境。

当然,我也见过如春春那样的病人,不管不顾的,死都不怕,也就无视别人的威胁。在前期调研中,有一次在医院里见到一个数次自杀的年轻女孩,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想死,她立刻认真纠正了我的说法,说自己并不是想死,只是不想活。我反应了半天,感到身边的空气都被困住了。
春夏似乎天然就有春春那股劲头,我以为表演对她来说是件轻松的事情,直到有一天,她拿出一本手账,里面全是她对春春的理解,用春春的口吻写给何立为的诗,还有很多画,花花绿绿各种笔迹,那是春春眼中的世界,我才知道,她对表演如此着魔。
在医院调研的时候,我经常震惊于年轻人患病的比例如此之高,抑郁症、躁郁症、焦虑症的人数也是逐年增多。有的资料上说,中国有5000万抑郁症患者,三分之二都是年轻人。

有一次,我在一家康复医院,看病人们排成一圈等着发药。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高个男生碰了碰我,让我看他T恤上的阿童木,那是他的保护神。保护神曾悄悄跟他说,对着医院大门吐口水,就能出去。我问他干嘛还不走,他说要在这里复习,来年参加高考。
这个人物就成了李大宇,今天回想起来,我常分不清蒋奇明和这个男孩,那种面带微笑跃跃欲试的劲头,两人如出一辙。如果要在记忆中区别开他俩,那就是小蒋的口音。进组后,他为李大宇设计了好几种口音让我选,我选择了他那奇特的“广普”。那时候,每次演戏前,他经常拉着我讨论,即使有时候李大宇仅有两句台词。有时,李大宇只是与病友们一起出现在画面的背景部分,小蒋也非常认真的沉在角色中,这样的镜头,在影片中还真不少。
事实上,整个七号病室的演员们,都会经常作为陪衬和背景出现,他们每次化妆都在两个小时以上,很多时候,都在“医院”里勤勤恳恳地等待。这些等待的人中,更多的是跟组和群众演员,他们每个人都会设计一种属于自己的病症,从一而终。
等待中,如果遇上重庆难得的阳光,大家都会在“医院”的操场上、花坛边晒太阳,有次几个朋友来探班,感慨这里好放松,像是一个乌托邦,这里的阳光照在人身上,似乎更舒服。我很想告诉他们,其实这部电影,并不仅是在拍摄所谓的“精神病人”,也在拍摄每一个人,每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人。
有句歌词写的很棒:“万物皆有裂痕,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”。对何立为来说,当他想逃离的时候,青春里就是一个监狱,当他不再逃离,他开始生长,如一棵树,一支舞,一辆能制造烟花的摩托车,一片森林,自由而强大。这部电影试图创造一个机会,去重新认识那些困住你的东西,去寻找解放生命力的方法。
是为“阳光照耀青春里”。
曾海若



